今年的冬日,格外的阴冷。
晨起时暖阳斜照进偏堂,光尘飞舞,连带着人的心情也好起来。午间天就暗了下来,厚厚的灰色云层压在天际,寒风卷着几片枯叶,打着圈越飞越高。
他从瓶瓶罐罐中抬起头瞥了一眼,才发现小童已经点了灯,门口的挡风帘也已经放了下来。糊窗的白纸隐隐能透出窗外暗色的天。
——要落雪了吗。
他问。
小童躬身回是,已经落下了,庭前已经覆了厚厚一层,怕是上山的路已经被封了。
他点点头,漫不经心地翻了一页书,择几支草药放进石臼里。
——瑞雪丰年。
他随口应了一句,又道,
——传下去,落雪了,都收收性子,好好乖乖的走路,别明早我还没起,就咋咋呼呼地求我接骨疗伤。
正说着,门外又有一个小童挑帘进来,躬身行礼,回禀山门外来了位客人,说是故人求见。
他目光一凝,阖上手中的书,又仔细地把边角压压平,工工整整地放到桌上。
——真是奇了。
他站起身,整了整衣服,披上大氅,戴上斗笠。
——天寒地冻,上山不易,不能让客人久等。
山上总归是比平原要冷一些的,风雪凌冽,寒意刺骨。偏厅到山门有段不短的路,小路上青苔冰雪,冻结住又泥泞开来,每一步都万分艰难。
小童几次想来搀扶他,都被他挡下了。
——好好走路,不必管我。
他严词厉色地训了一句。
还没见小童有什么反应,却听前面廊亭传来一声轻笑。
他猛地抬头,捏紧了手指,又很快松开,唇角上扬,带着一点玩世不恭的笑意。
——我猜了猜,果然是你。
那人一身赤黑战甲,玉冠束发,一手按着腰间的剑,另一只手随意地垂在身侧,即便有一边身子隐在暗处,却还是锐利地如同一把上弦的战弓。
那人笑道,
——他说你刀子嘴豆腐心,我从前是不信的,现在倒是信了。
他想了想,也忍不住跟着笑了一声。
——他还知道……这大冷的天,你突然过来,是出了什么事么。
——没事就不能来看看吗。
那人道。
——今天金陵也下了雪,连窗棱上也是厚厚一层,猛然想起你我已经十余年未见,古有徽之乘兴而来尽兴而返,我今日也是兴起,来看看你。
他挥退了小童,往上走了几步,也站到廊下。
——哦,所以呢,可叫你看出什么来了么。
那人侧过身子,非常认真地上下打量了他一回,道。
——其余没看出什么,倒是看出你老了不少。
他从手捂子里抽出左手,指着山门道。
——我还是不喜欢你,你赶紧下山。
那人低低的笑了几声,咳了咳,又站直了背。
——别急,别急,说完了事,我自然就走。
他哼了一声。
——谁刚刚说没什么事情,就是来看看的。
还没等那人回答,他又伸手解开大氅。
——真是不知自己年岁了,个个让人操心的很,风雪这么大,也不知带件挡雪的斗笠。
——不必,不必。
那人摆摆手,伸出手掌给他看。
——你这山上好,我一点也不觉得冷。
他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,叹了口气,又只好给自己把大氅系上。
我老了。他说,眉目间终于露出一些怅然来。
那人看着他,又默默地转了目光,看向那大雪深处的层层叠嶂。
——都老了。
庭前的松枝抖了抖,落下一捧积雪来。
——前些日子,我见了那个小子,你信里给我说的。
那人从皑皑白雪中收了目光,哦了一声,颇感兴趣。
——你是说平旌?
——是叫这个名字。
他说,又忍不住摇头。
——你说他顽皮了些,真是含蓄的很。他走了之后大半个月,我这一潭的青鲤还是不敢浮上来。
那人被他一番话逗得露出一丝笑意。
——那看来,在我面前,还是收敛了。
——大概是庭生那小子,耳提面命过。
他说。
——稚子纯良,不拘着才是。
那人道。
——既然说到了他,我便厚颜再问一问,之前跟你说的,你考虑的如何。
他拢了拢袖子,叹了口气。
——我倒是好奇,你为何想要让他上山。
那人也学着他的样子,抱臂而立叹了口气。
——我也好奇,你今日飞鸽传书,愿收他入门是为何。
他没有说话,半晌才带着怀念,又有些感叹。
——我住的房上,不知什么时候开始,接二连三地长了几株瓦松,我琅琊阁里也从未有哪个房顶有长,人人都感觉惊奇。蔺平找了瓦匠询问,瓦匠却很惊奇地反问,如何让一个四五十年的老宅不长瓦松,你说是不是很奇怪。
——后来又过了一些日子,我才忽然反应过来。哪里是不长,而是从来不好好走路的那个小飞流,走哪儿都要摸摸花拔两棵草的小飞流,他不在了。
那人不知什么时候站的笔直,面朝他一副不知该说什么的样子,一只手伸过来,又慢慢缩回去。
他余光见了,哼了一声。
——不必安慰我,生死由命,我想得开。
他像是忽然没了耐性,道,
——好了好了,圈子也兜完了,你上山什么事?为了见我说两句?实话说,这真的不像你。
那人被他说的一愣,又缓缓蹙起眉头,一副要交代很多事情的样子。看得他不由额角都痛起来,
——捡要紧的说两句就完了,最烦你这板正啰嗦的性子。
那人被他怼得一噎,颓然道。
——平日书信往来,到见面,却不知如何开口了。
他轻嗤,
——我琅琊阁向来只管江湖事,你也别说什么朝堂,惹不起惹不起。
那人握拳轻笑一声。
——你在别人面前说这话也就罢了,在我面前,可真是不脸红。
也没想要他回什么,那人又把话题转回来,低声道,
——想二十一年来,故人凋敝,到最后,我能聊得来的,倒只剩下一个你,真是世事难料。我原本想要托付你一些事,但到了这里,我忽然释然了,万事自有天数,像这山间的水,落下的雪,石涧开的花,求不得,急不得,怨不得,恨不得。思来想去,千里之行,也只有一句‘千万珍重’能送你。
他死死地捏紧拳头,面上不变,道,
——那真是礼深情义重了。可惜的是,我没有什么能送你。
——不必送,送了我也不带走。
那人笑了笑。
——你今晚……
——我也不留宿了,我还要赶着去那里。
那人伸出手,划了一条弧线。他循着他手指落着的方向看去,心下不由生出一片密密麻麻的酸痛。
他喉头一哽,又连忙压下去。
——北境什么时候都能去,何必急于一时,雪还未停。
那人慢慢放下手,目光却还是落在那雪幕后连绵山脉的更远处。
——不是急于一时,我想了很久了。
——我也等了很久。
——也等的够久了。
——他一直没有回来。
——我想大概又是我做了什么,他又憋着闹脾气。
——不过既然他失约,那便只好我去找他了。
——希望雪不要下太久。
他深吸一口雪气,凉到肺里,连出口的话,都带着冰寒的哑:
——雪深路远,你确定要走?
那人很认真地点点头。
——是啊,是。我确定。
他缓缓闭了闭眼,慢慢道:
——那我就不说再会了。
雪渐渐地小了下来。
那人微微侧过头看他,眼睛弯成温暖的弧度。
——那我走了。